我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了。
「妈，您如果不相信我，我也没办法！」
我一跺脚，抓起地上的包裹，就走出了门。
第二天早上，会有大巴经过这座村庄。
我要挤上那辆车，加入南下打工的人流。
我要向妈妈证明，我是对的。
我南下打工，来到了这座城市。
这是一座比县城先进千万倍的大城市，有汽车，有宽阔的柏油马路，高耸入云的百货大楼。
走过的众人形形色色，有些人的腰上，还挎着一个我看不懂的黑匣子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那叫 bp 机，有了它，就可以随时随地和别人打电话。
我想，我以后赚了大钱，立刻给我和妈妈都买一个。
这样，不论我和她在哪儿，我们都可以随时打电话了。
我进入了一家服装厂，和剩下几百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们一起，成为了一名服装女工。
干了一年，我知道了不少外面的事情。
比如，城里人都流行「自由恋爱」，青年男女互相看对眼了，就可以自己结婚，不用配嫁妆，也不用出彩礼。
比如，这个国家有严格的法律，规定男女平等，拐卖妇女是要坐牢的坏事。
又比如，大学生真的很好，大学毕业出来的人，都可以直接当厂长…
我一个人在外头，无依无靠，也没有母亲的联系方式。
想家的时候，我躲在工厂宿舍呜呜哭，室友小静安慰我：
「没事的，等你赚了钱，带点好东西回去，你妈一定会高兴的。」
可好景不长，一年之后，工厂业务骤减，要裁员。
第一波裁的，就是我们这帮基层农民女工。
我带着工作一年攒下来的八百元，两台 bp 机，和一张车票，再次回到了那座小山村。
才一年，村子的光景已经很不同了。
村长盖了三层砖房，是村里最高的建筑，我远远就看着它矗立在那，好不威风。
村里的泥土路也铺上了石子，平整多了。
我刚进村，就碰见了李二丫。
记忆中活泼可爱的小女孩，此刻却死气沉沉，抱着一筐衣服，头也不抬地经过我。
「二丫！」我出声叫住她。
李二丫这才抬起头，看见我的时候，眼神里微微多了些光亮。
「春雨。」她朝我挥挥手。
我接过她手里拎着的菜，一路从上往下打量，视线停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处。
「你结婚啦？」
二丫点点头。
可突然，她哭了起来。
「春雨…你可回来了…我一点都不想嫁人…嫁人真苦…」
「怎么了？」我挽着她的手。
「去年，我不过是在村长家吃酒的时候多留了会，那胡铁匠醉醺醺的，就把我抓到后山的小树林里，强要了我…」
「后来，我跑回家和家里人，结果我爸把我打了一顿，还说我下贱，骚货，没人要的东西…」
「最后，最后就把我嫁给了胡铁匠…」
「可他喝了酒，对我又骂又打，我这几年，过的是生不如死…」
她跪在我面前，牵着我的手哭。
「强奸，那可是犯法的呀！当时怎么不报警？」
「报警有什么用！」李二丫哭得更厉害了，「当年，你妈也找来过几个警察，让他们把自己带走…」
这件事，妈妈从来没和我说过。
「可是，警察来了，村长就说，这是我们村的人，我们村自己的事，轮不到警察管，几个壮汉拿着棍子就把警察赶走了…」
我站在原地，呆愣住了。
「要是我报警了，他们能不能管先不说，我肯定会被打死的…」
我头一次发觉，这座小山村，竟如此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监牢，困住了所有的女人。
我牵着二丫往家的方向走，可半道上，又窜出一个拿着鸡蛋的男人，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是刘贱女，和她的…丈夫？
「那，那不是傻子强吗？」我瞪大了眼，不敢置信。
刘贱女也看到了我。
可她来不及理我，就追着傻子强跑了。
「停下呀——这一袋鸡蛋，是留着自家吃的——」
可傻子强是个傻子，脑子不好，只知道呵呵笑着，挥舞着那一袋鸡蛋。
直到那些蛋全碎了，蛋清蛋黄流了一地。
贱女追不动了，跪在地上，又哭又叫：
「这是半年的鸡蛋呀——都被你敲碎了——家里吃什么呀——」
可傻子强听不懂。
他笑呵呵的走向他的媳妇。
下一秒，他解开裤子，一泡尿撒在了刘贱女身上。
「啊！」李二丫惊叫起来，别过脸去不敢看。
「贱女！」我急得冲上去，一把把跪在地上的女人拉开。
刘贱女被淋了半身子的尿，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极其恶心的臭味。
傻子强也不管，只乐呵呵的走开了。
我蹲下身，一面帮她擦着身子，一面问道：「怎么回事啊？」
她看了看我，眼神死寂。
「还能有什么？傻子强家里有钱，两万块，俺爸就把俺卖了！」
她捂着脸，大声嚎哭起来。
「两万块，给家里换了一栋砖房，可我呢，我要一辈子守着这个傻子，过得没个人样！」
我和二丫面面相觑。
我们都看到了，彼此眼里的那一抹悲凉。
那一瞬间，我突然想到，当年出门打工之前，和母亲吵的那一架。
「你难道想像村子里的女人一样，打工回来，嫁一个男人，受人奴役地过一辈子吗！」
母亲的一番话，宛如回旋镖一般，在此刻正中我的眉心。
我想起厂里的那些同事，他们可以自由恋爱，喜欢谁，就给谁写情书…
可是在这个落后的小山村里，女人注定是资源，是商品，供人买卖和蹂躏。
我没有哪一刻，比现在，更想见到我的妈妈。
我夺门而入的时候，爸爸和奶奶正坐在桌边喝着稀饭。
他们看到我的时候，表情有些陌生。
可他们看到了我提着的一袋东西，立刻眼冒精光。
「是春雨啊！春雨回来了！春雨带了什么好东西…」
他们忙不迭抢过我手里的袋子，拿出里面的钱，一张一张数起来。
我来不及管他们。
因为我看到，母亲被一根铁链，锁在了墙的一角。
她衣衫褴褛，头发散乱。
她不再像自己从前说的那样，用一根小木棍，在泥地上默写公式，以维持意志。
她什么都不做，坐在那里，如一把枯骨。
我扑上去大喊：「妈——」
妈妈这才抬起头。
眼中的光，在看到我的时候，一点一点亮起来。
「春雨，春雨…」
「妈，我回来了…」我的手一遍一遍抚摸过她粗糙干裂的脸，「我回来了，我有钱了，我带你走…」
那年，我试图向她证明，她做梦做得太不现实，我说的才是对的。
可是，回村这一路走来，我发觉，自己彻彻底底地大错特错。
这个落后而愚昧的小村庄，会把每一个屈服于它的女人吃干抹净。
唯有走出大山，才是自救的唯一通路。
我摇晃着绑着妈妈的锁链，一遍一遍把它往地上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