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上是一国之主,若他想,他能把由心捧在手心里百般纵着,若他疑,他也能不顾由心劝阻非要证我身份。他同由心说,他是担心我带着目的接近她、利用她,可我知道,他是怕我同由心一起筹谋他的江山,想看看我的庐山真面目。
宫女按住我的肩膀,仔仔细细地洗掉了我脸上所有的伪装。当他看清我脸的那一瞬间,他踉跄走到我面前,捏起我的下巴:“竟真的是你?”我同他对视着,平静地问道:“皇上曾经见过老尼?”他眼中带了些惶恐,却还有一丝凄然:“你没有死?你怎么做尼姑了?”“皇上可是认错人了?老尼自幼长在鸿远寺……”“不可能,不可能有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,否则你告诉朕,你昨日为何那般伪装?”“昨日修窗户落了满身灰,皇上召的急,时间只够老尼换身衣服,并非刻意伪装。”“你也许忘了,当初你为救朕于绑匪之手,就是扮成那副模样。”他定定地看着我,眼中有万千情绪:“你瞒不过朕。”也许此生,我是真出不去这宫墙了。我不再说任何一句,既然谎言无法继续,我们之间,也没别的话好说了。由心在一旁已是看得呆滞,绿轴她一时间不知该问谁:“你们……认识?”皇上好像现在才想起她,只叫她回去休息,然后就叫宫女把我带去了另外一个房间。在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,他同我说了好多话,但我始终装成一个哑巴。后来,他渐渐也沉默,空气趋向静止。我不说话,不张嘴,不想再用一切言语打破的我的世界,静年师太说了,我要心静。况且皇上没有时间总守着我,沉默一个完整的夜晚之后,他离开了,要人把由心差来。我和由心的身份在一天之中发生了巨变,这会倒轮到她来当说客了。“姐姐还是愿意同我说说话的吧。”由心看向我目光悲凉:“或者姐姐该和我坦白些什么?”我望着她:“我该和你坦白什么呢?我同你所说的,无一句假话。”“你是吴瑰意。”“我是吴瑰意。十年前,我穿越到南都大地,遇见了一个游历山河的贵公子。他说他是先帝十三子,先是要我做他的门客,后是要我做他的妻子,说待我与他回都城后就同我成亲,然后我们一起走遍天涯海角。可是后来我才知道,他乃当朝太子,他的根在朝堂,根本无法同我浪迹天涯。他要我助他谋事,那时我尚年轻,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他,然而他许诺我的,一件也不曾做到。”“他们说你死了。”“百姓爱戴我,说我有帝王之才。先帝封我做官,不是真的欣赏我的才能,是为了让我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。他们晏家的人都忌惮我,明明我什么都没有,可是就因为我风头正盛,他们担心我功高盖主,抢了他们的功绩。那年晏阙第一次带兵打了胜仗,我是他的军师,后来敌军派使者议和,晏阙便让我去。结果我真去了,他们却顺势以通敌的罪名欲将我斩杀。我是摔下山崖后被云游的静年师太捡到,才在鸿远寺里苟活这么多年。”所以我体弱,由心随意一掌就能让我咳喘不止。我纵使通晓医术,绿轴也修不好这残破的身躯。这些话说来字字诛心,我也许是修行还不够,说完这长长一串,喉咙里竟又带了些血腥味。而听我说完这些,由心哆嗦着扶着椅子坐下,她看起来好难过。由心喃喃道:“我早知道我就是一个替身,却不知道我替的是你。江敏茹说我和当年的吴瑰意很像,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是外貌,却不知我像的是你的人。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时代,所以我走了你走过的路。可是他真的很爱你啊,偶尔他说起梦话,我都能听见你的名字,他非要我给他生一个孩子,说我与他的孩子定是聪明绝顶,能够继承我所有的天分,行医治军样样皆能。可这些我都不会,会的人是你。他那么爱你,他都能杀了你,那我怎么办……”“你有孩子。”我也不知自己身在虎穴,怎么还能说出安慰她的话:“他给过我机会,是我自己不要,但你的机会还在。他想要这个孩子,就不会拿你怎么样。”由心看上去已有些疯魔:“可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,姐姐,我想离开这里。我不办学堂了,我不干涉朝政。我不要理想、我不要名声,我也不要孩子,我就想离开这里……” 由心肚子里有孩子,她这一急肚子就抽着疼,为了保住孩子,只能让宫女扶着去休息了。皇上下朝后又来看我,还让御膳房准备了好些吃食。我的口味他倒都记得,只是我已好些年不沾荤腥。“这鱼肉和兔肉都是豆腐做的,我知道入佛门便只能吃斋饭,但你随时可以还俗。”他把凡事都说得那样轻松。我终于开了口:“原以为皇上会赏我毒药,怎么倒备了好菜。”他在我面前坐下:“我同你说过了,我不想杀你,当年父皇逼我,他说斩断儿女情长,是将皇位交付与我的最后考验,所以我必须那么做。”“皇上做得很好,皇上可以杀我一次,也可以杀我第二次。”“现在我乃一国之主,可以自己做决定了。”“那皇上是要如何?”“你就留在这里,我定保你锦衣玉食。”我不需要锦衣玉食,我每日吃斋念佛,早就习惯了朴素的日子。可这一切由不得我。皇上一日来看我许多次,但我除了给他请安,便像个人偶一样不会再做任何反应,好几次我看见他的目光像是要把我撕烂。我不知道他在愤怒什么,但我依旧无动于衷。听闻有一日,由心在花园赏花,绿轴碰巧其他几个妃嫔也在。后来皇上来了,那些妃嫔跪下请安,由心像是受了什么惊吓,扑通一下也跪了,竟惹得皇上大怒。皇上捏着她的下巴咬牙问道:“你跪什么?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你跪?”由心不说话,只能低下头死死捂住自己肚里的孩子,最终皇上拂袖而去。我们不能改变时代,我们被时代改变了。我学会了跪下,由心也学会了。我们待在这不属于我们的地方,每天都是煎熬。唯一让我们还有期待的,是由心肚子里的孩子。我们经常讨论孩子的名字,讨论未来要教孩子一些什么,仿佛我们真能陪她一起长大。次年正月,由心生下孩子,是个女儿,皇上给她取名叫晏清。我没告诉由心,这孩子的名字是我取的,当年我和我心里的“十三王爷”,在南都的时候取的。那时他说要和我生个孩子,我说:“那生下来,不管男女都叫晏清。海晏河清,时和岁丰。”可是我不会有孩子了,当年从山崖上摔落,我便此生不能生育,如今我的身体脆弱得像是枝头随时会被人捏碎的雪。进宫不久我就病一次,皇上让太医替我把脉,知道我不能生育以后,他摔碎了屋子里所有器皿。可我本就不该有孩子,我是出家人,他非要我还俗,还想让我生一个孩子,这便是逆天。如今由心的孩子叫了晏清,我只觉是我愧对了她。当年我的志向太高太远,换做今天,我管他什么太平盛世,这孩子该叫晏喜,只盼她能欢欢喜喜的过完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