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卖豆油”“卖豆油呢——”“卖豆油”“卖豆油呢——”爷爷一声,我一声。桂阳、永兴、郴县(现苏仙区)三县相邻处周边各村各寨的小巷里,曾经隔三差五地回荡着我和爷爷一老一嫩的叫卖声。
豆油是湘南一带特有的调味品,固体状,煮菜时候放上一点,色香味俱全。可它经不起晃动,一旦晃动过度就跟一锅粥一般,液体不是液体,固体不成固体了,影响卖相,阻塞销路。所以贩卖的时候,只能肩挑手扛,坐不得车。
豆油以乌豆或黑豆做原料,经过铁锅煮熟、木甄蒸透、倒地冷却、温室发霉、流水清洗、木桶发酵、沸水浸泡、高温煮沸、石磨碾细等多道工序加工而成。老家常用缸钵盛,卖的时候再拿专用铲子,一铲一铲地铲。
生产豆油工序繁多,技术要求高,生产场地要求大,器皿要求多,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豆油的口味和产量。曾祖父、祖父、父亲及一干叔叔都卖过豆油,而且父亲还开过工厂,酿造过豆油。
爷爷贩卖豆油的时候,先从三十里开外的仁和圩拿货回家歇息一晚,再从家里挑到四十里之外的郴桂圩、岗脚、樟市、洋市、雷坪等地。逢集赶集,平常下乡,走街串巷,高声吆喝“豆油,豆油,卖豆油耶……”
至今,这一带稍微上了年纪的人,只要一提“卖豆油的老曹”都竖起个大拇指:“那个,那个永兴卖豆油的老曹,认得,认得,是个好人。”
我也时常跟着去吆喝。爷爷挑担子走在前,孙子紧随在后,爷爷一声“卖豆油”,孙子也一声长长的“卖豆油”。
那年冬至前的一个星期天,我跟爷爷一起卖豆油,吸进去的是冷空气,呼出来的是白雾,背心冰凉冰凉的。再厚的衣服也无法抵御寒风的侵袭,耳旁呼呼的声音很是刺耳。山岭上干枯的茅草披披倒倒,一副病恹恹的样子,冷风一来就赖死般地躺下。路旁山塘,周边的水面被一层薄薄的冰覆盖,塘中央一股股淡淡的水雾徐徐腾起。
“爷爷,好冷。”
“没事,走起来慢慢就暖和了,你用手把耳朵搓一搓,再双手交叉搓一搓就好了。”
“爷爷,我还是冷。”
“哦。”爷爷说完脱下身上外套:“来,来,披上就暖和了。”
爷孙俩继续赶路。扁担随着爷爷一步一闪地唱了起来:“吱呀,吱呀……”
穿过山谷,终于见到人家和炊烟,宽阔的田野上,有烟农在翻耕收割后的稻田,有了人气,心里就热乎了,不再那么冷。
田垌中,乡亲们抡着锄头高过头顶,再狠狠地砸下,一锄一坨地上垄堆厢,为明年种植烤烟作准备。
“满崽,看到没有?田里干活的人只穿了单衣而已,知道为什么不冷?”爷爷扭过头来问。
“嗯,他们在干活,活动起来就不冷了。”
“是啊,牛不干活也要老死。人一定要勤快,不怕苦难,这样身体才好,也可以创造更多价值,赚到更多的钱。”
爷孙俩沿着田垌中的青石板路走着,慢慢接近了忙乎的地儿。
“老曹,老曹,又带你孙子出来了。”
“是呢,还是老二。”
“你上次的豆油掺假了,没有原来香,没有一点香味。”
“哇鬼事,你把它倒掉,我赔你。”
“开玩笑啦,一样的,一样的,跟之前的一样香,你从我屋里过的时候,再刁半斤放到柜子里,钱下次一起给。”
“好,好呢,你不在家,不怕我偷东西?”
“你才哇鬼事,大家都相信你,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老曹了。”
一个玩笑,爷爷和风细雨般地开启了一个村庄的生意。
我们走近村庄,好几只狗迎了上来,轻吠几声,摇头摆尾,很是熟络,好是亲切。
“豆油咯,卖豆油……”爷爷一声,我一声,传遍村庄的角角落落。
一会,屁股后面一群垂髫小孩跟了上来:“豆油咯,卖豆油……老曹卖豆油。”
“老曹,来半斤,包肉饺巴不能少。”
“老曹,快冬至了,我屋里客人多,来一斤。”
两缸钵豆油卖玩,天已经黑了下来,热情好客的乡亲把我们留下。
女主人把平常不舍得吃的干鸡肉、腌鸭肉、熏腊肉和野兔子肉都整了出来,男主人则到楼上打了一壶爷爷的最爱—红薯烧酒来,与爷爷对饮。
两人边喝边聊,边聊边喝,一壶不够,再来一壶。两人天南地北、海阔天空地侃大山,从盘古开天地到改革开放,从村里乡亲到自家孩子,从儿时的艰辛到如今的幸福生活,从他人子女的出息到自家后生的成长。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,伤感的时候捶胸顿脚。
“老曹,你六十多岁了,六七个的崽都已经成家立业了,崽多孙贤的,不愁吃又不愁穿的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你这么拼命赚钱图什么?”
“老弟,闲不住啊,儿女有儿女的苦,能做一天是一天,能动能走的日子,能多做点就干点呗。什么东西总是问儿女要,总没有自己口袋里有强。就算年轻人不介意,我们也不好意思啊,你说是吧?你还不是六十老几的人了。”
爷爷眼角貌似闪着泪花,说着掀开肩膀上的衣服,露出了上面忒厚的茧。这都是几十年来,挑豆油贩卖被扁担磨出来的。爷爷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辈子走了多少路,流了多少汗,磨坏了多少双鞋,换了多少根扁担,挑坏了多少箩筐和绳索。
“是啊,年轻时候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养大,儿女再孝顺老了还是自己身边有点钱好啊!再说,他们也有一家人,要吃要穿又要喝,还要供几个上学,要钱花啊,我们老的能帮就帮点吧。”
聊着聊着夜已深,原本平静的夜晚陡然间被激烈的争吵声打破。紧接着,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:“老曹,老曹,听说你在我们村,王家兄弟吵得厉害,快要打起来了,你去看看,快,快……你为人公道,大家都服你,快点……”
爷爷撂下话题,放下酒杯,抬腿跟着来人的脚步,奔王家走去。这时,王家兄弟像两只斗红眼的大公鸡,又像两条正斗气的眼镜蛇,互不相让。
“哟嚯,两位小王,怎么跟我一样喝醉酒了,来来……跟曹叔讲讲怎么回事。”这会儿,爷爷把年轻时候当基层干部造就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,已然成了和事佬。
俗话说得好: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,何况一个外人,火气正旺的时候,调解纠纷是最忌讳的,然而爷爷自有一套。
在确保不激化矛盾的前提下,让双方各抒己见,讲出各自心中的不平和愤恨,随后再把两人分别叫到它处,分析利害得失,晓之以情动之以理。
兄弟是一辈子的兄弟,打断骨头还连着筋。在爷爷的调解下,片刻间,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王两兄弟,就冰释前嫌。
一场风波得以平息,回到借宿人家,女主人打热水给我们泡脚的空档,听到她们两口子再念叨:“今天幸好老曹在,要不然真会打起来。别看老曹个子不高,还真有一套,几句话就把王家那两小子教训得服服帖帖。”言语里尽是赞赏。
一夜无语,主人家虽一再挽留吃早餐,但天一亮我们就起身告别往家赶了。
“爷爷,人家诚心挽留,怎么不吃过早饭再走呢?”
“孩子啊,会做客不劳主,人家留是人家的情义,我们打扰一晚已经够不好意思了,怎么还好吃过早饭才走呢?饿了是吧,我们再走十来里到你姑婆家去吃。”
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爷爷过世前的一个月还在各大村小庄“豆油,卖豆油,豆油……”地吆喝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