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姐听完后,怔愣了半晌,终苦笑道:「死得好。」
爹确实死得很好。他的尸首在翌日晌午才被好心的村民用渔网捞上来。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醉酒失足落水,至于头上的伤,自然是河里的碎石撞的。
无人能猜到老实巴交的我,手刃了自己的亲生父亲。
我掀起衣服,解下藏在腰带里的钱串子:「阿姐,我攒了一笔钱。我们走吧,离开这里。」
阿姐却摇了摇头:「我要等将军归来。」
阿姐告诉我,去年秋天,她被镇北将军耿庆赎了身。将军说了,待战事一了,要把她娶回家。所以她哪儿都不去,就在这儿等将军凯旋。
她讲这些话时,脸上尽是小女子的羞赧,双眸被烛火映得微亮。
我哑口无言,待阿姐铺好被褥,与我一起躺在榻上时,方忍不住问她:「阿姐,那将军若真是良人,怎会出入青楼?他若真想娶你,早早将你送回老家不是更好?」
阿姐急声辩解着:「是将军刚打到阜州,翠红楼的妈妈把我们送去了兵营想讨好他,被将军厉声拒绝了……」
她顿住,赌气地向外挪了挪,翻了个身:「总之,我家将军好着呢,莫要说他坏话。」
我只得向她身边凑去:「好阿姐,我不说便是了。只是……咱们女人得为自己打算。救命之恩未必非要以身相许,咱们还他银子,给他当奴婢都行。就是,就是别当外室……」
我们村里有一个给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做外室的女子,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,时常守着村口的大柳树痴等她的情郎。结果怀了两胎都被那公子哥哄着给落了,末了年老色衰,被当家主母随随便便处置了。
阿姐已经很苦了,我不想她更苦。
阿姐背对着我,良久轻叹一声:「我何尝不知,他说娶我,不过玩笑话。他家世代簪缨,怎可能叫一娼妓过门?可他救我出龙潭虎穴,我心悦他,我愿意等他。」
我说不出话来,默默搂住了她,眷恋地嗅着她的发香。
阿姐拍了拍我的胳膊:「别靠那么近,我……身上脏。」
我却贴得更紧了,猫崽似的往她背上蹭蹭:「阿姐香香的。」
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讲给阿姐听,可我太累了。眼皮颤颤地「吧嗒」合上,夹碎了一颗泪珠子。
我睡到半路被梦魇住了,隐隐记得自己一会儿揪着阿姐的衣襟喊她别走,一会儿又喊娘亲别丢下我,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待我彻底惊醒,已然天光大亮。阿姐面朝着我,碎发遮住面颊,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后背。
我幼时总是夜惊,每每吵醒我爹,免不了一场毒打。阿姐就把我抱在怀里,成宿盯着我,见我又惊着了,就轻轻摩挲我的后背,喂我喝点热水,再哄我入睡。
我下意识地用指肚蹭了下她湿漉漉的眼角,想,有阿姐在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我在阿姐这里住了下来。
蛮夷似乎没打算继续东行,转而去追南下的皇帝了。眼下哪儿哪儿都不安生,而阜州起码有驻军守着,我俩一对弱女子,还是别乱走的好。
将军给阿姐留下了点银子,不多,纵是阿姐省吃俭用也快见了底。而这一仗也不知啥时候是个头,就这么坐吃山空可不行。
我跟阿姐商量,想把豆腐摊再支起来。她面上闪过一丝犹豫,但还是把银子都拿了出来。
「先前我也置办过。石碾和模子是现成的,只是……」
她顿住,强挤出一抹苦笑来:「姐没用,终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。」
我忙郑重其事地拍拍胸脯:「没事的阿姐,有我呢!你瞧好吧!」
阿姐的小院开始终日飘起豆香。她不敢出门,怕被人认出来,留在家中跟我一起做豆腐,脸上又漾开了熟悉的笑容。
阿娘传下的做豆腐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。我的豆腐从来不剩,每日敲着梆子走过一条条街道,百姓们端着碗围上来,等我盛上厚厚一大块豆腐,皆赞不绝口。
渐渐地,调皮的孩童也开始喊我「豆腐西施」,令我恍惚间想起了娘亲,止不住多给他们盛了些。
我回家时,阿姐总守在门内等着。她说,从巷口到这,梆子声刚刚好七十下。
我笑嘻嘻地踏入屋,打篮子里取出一块糕点。这是城里最贵的糕点铺子「和顺斋」的红枣核桃糕,我只舍得买一块。
阿姐嗔怪:「这么贵,不如多买些馍吃。」
我可怜巴巴地冲她撒娇:「我嘴馋嘛。」
她便「哼」了一声,揭开锅,给我看里面香喷喷的炖菜:「知道你嘴馋,特意放了一勺子荤油。」
我抱着饭碗大快朵颐,吃饱喝足。跟她就着白水吃核桃糕,再填填缝。
一块巴掌大的糕点被她切成了四小块,她吃了一块就说腻了,盯着我全吃完才作罢,笑着说:「你跟娘一样,都爱吃这种甜津津的东西……」
转而她又落了泪,颤声问我:「娘走时,痛不痛?」
娘亲死时,很痛。我帮不上什么,只能让她攥着我的胳膊。她疼得将我的胳膊掐出了红印,起先还有力气叫喊,直至血崩了,她只能半张着嘴发出一道道气声,无意识地喊着:
「云啊,云,娘想你……二丫,我的儿,苦了你了……」
她到死都惦记着「远嫁」的大女儿,和孤苦无依的二女儿,最后也没合上眼。
这些话,我自然不敢跟阿姐说,只能骗她说:「娘走得急,临了嘱咐我要跟你好好活着。」
阿姐抹了眼泪,又吃了一口豆腐,哽咽着说:「嗯,活着。」
活着吧,活着。世道多艰,可还是得活。